池步洲——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

http://www.mqxww.com  2015-06-01 15:16:12   来源:福州晚报

  闽籍人物述林  池步洲文/图

(左图为池步洲母亲,右图为池步洲晚年生活照)

  一

  我的母亲是平凡的,又是伟大的。我原籍福建闽清,家道寒微,祖祖辈辈山区务农。母亲生有六个子女,我居其末。大哥早年因寒疾致祸,不事生计。父亲迫于无奈,带着三哥入城(福州)当泥水匠,打短工;乡下租种水田二三亩,全靠母亲料理。她是裹足,带着子女下田时,用两块木板垫脚,艰苦耕耘,每被闲人耻笑。当时我才六七岁,除放牛外,经常随她下田除草。晚上她又织布到更深夜静。母亲如此起五更睡半夜没命地苦干及其对我无限的慈爱,在我幼小心灵,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。

  民初,北洋军阀混战,民不聊生,农村凋敝,土匪蜂起,我县尤甚。我们聚族而居,壮者出外谋生,族中老弱妇孺居多,惶惶不可终日。母亲挺身而出,联合近邻村落,组织巡逻队,守望相助;夜里提灯鸣锣,巡行于住屋与田亩之间。某夜邻乡演戏,族中老小多往观看,只有母亲仍在家操劳。她提灯执杖,当时我仅七八岁,亦随行打锣。先从祖居大屋巡起,忽闻楼下牛栏有响动和牛叫声,知有偷牛贼。母亲除命我用力敲锣外,她不顾小脚步履行难,急奔牛栏近处楼上,杖击地板及窗户,砰砰作响,似多人奔跑状。二贼因而惊逃。母亲的胆量与机智,一时传为佳话。

  我父亲有兄弟五人,他排行第二,上有大伯,深为祖母所偏爱,父亲自幼不受宠,殃及母亲和子女,百般受歧视。在这个大家庭里,我们这二房天天处于动辄得咎、屈辱挨骂的逆境,祖母肆虐,我们忍气吞声,不敢有半点忤逆。母亲身处逆境,深明大义,不可为而有所为。孝事翁姑,曲意承欢,左右弥缝,偶亦有一时之安。祖父去世后,祖母三餐由五房兄弟轮流供奉。祖母最爱挑剔,每逢轮到我们供奉时,她特别刁难,这又不好,那也无味。母亲百依百顺,唯命是从,做到祖母无话可说为止。祖母年老多病,卧床不起,汤药屎尿、衣服换洗、捶腿揉肩等诸事,都由母亲一人做,其他四房很少插手。祖母病卧两载,背发褥疮,不能仰卧,母亲将祖母搂在怀中,让她安睡到天亮,从不间断。祖母是在母亲怀抱中断气的,祖母临终前,良心发现,含泪忏悔:“我对不起你们一家,死后做鬼,定要保佑你和一家平安兴旺。”母亲对祖母的如此孝行,自为全族和远近村落所共知,深受男女老少敬重和仰慕。多年来,本族内外甚至邻乡异姓,每遇家庭纠纷,都请母亲排解,往往一 言而决。母亲在姑嫂妯娌、叔伯子侄之间威信很高,他们有心里话,也愿意向她倾诉。母亲平生最恨添油加醋、搬弄是非,总是善言劝解,绝不传话;只说好处,遮掩恶言,与族人和睦共处,相安无事。这是母亲的一贯美德,为亲友称颂。我以有这样的贤母感到自豪。

  二

  母亲虽是乡村妇女,亦不识字,却十分关心子女读书。认为要摆脱贫困,只有培养子女读书成才。当时乡下亦有一二家私塾,学生不多,时断时续。学费虽不高,但非我家力所能胜。当时我和四哥还年幼,姐姐因是女子,都没有就学。二哥自幼聪明有志,很想读书。母亲宁可独立承担农务,省吃俭用,勉强出资让他就读。当时,乡中少年上中学的如凤毛麟角,主要原因是农村普遍贫穷,糊口不易,更出不起学费。我家子女多,劳动力不足。二哥读了几年私塾后,想上中学。母怜其志,亦合她望子成才的夙愿。说服丈夫,各方借贷,典当殆尽,好不容易送二哥去距乡二十多里县里唯一的文泉中学就读。这件事在族人中引起轩然大波,冷嘲热讽蜂拥而来。我大伯尤其反感,说我父母要想“当老太爷,当奶奶”,太不自量。一次,二哥待缴学费,母亲向大伯借钱,他竟拿出银洋,亮在掌上叮当作响,对母亲说:“钱是有的,就是不借给你。”母亲气愤万分,涕泪而归。母亲为人素见重于邻里,大家拼凑赞助,远嫁他乡的大姑闻讯,大力接济,二哥才没有辍学。

  二哥上中学的第二年,全家大小含辛茹苦,省吃俭用。母亲更是奔走借贷,全力以赴。好几次几乎难以为继。第三年,家里实在力不从心,愁眉苦脸。孙中山先生号召闽粤各地组织学生军北伐讨袁,文泉中学学生闻风而起,十多人报名参加,二哥即其中一人。不少家长阻挠,独我母亲慨然送子从军,曰:“一个皇帝刚拉下马,为什么又来一个皇帝骑在我们穷人头上?”结果全体成行,父亲亦在福州参加欢送行列。

  二哥从军,打破了我乡族人几百年来株守故园、忌避远行的积习,招致不少非议。更多的是关于二哥安否问题,谣言百出。乡下闭塞,消息阻滞。族中老人在茶余饭后,闲聊漫谈之际,疑虑重重,众说纷纭。说什么“看他想当官,恐怕已经进棺材了”。传到母亲耳里,她夜不成眠,茶饭无心。不久,二哥来了平安家信,他们又在背后议论:“这一下总算造化,让他这一家闯关过关了。”在二哥就学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五年里,母亲不知熬过多少提心吊胆、忽喜忽忧的日日夜夜。但她送子从军的决心,实在难能可贵。其结果亦令母亲满意,为后来四哥和我进城就读以及我东渡日本留学,创造了条件。

  三

  二哥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回来,在省会福州督军府任职。他为培养姐姐、四哥和我,遵从母命,全家迁居省城。当时我十二虚岁,先进私塾,后转小学、中学,姐弟三人初次识字,放学回来,不免朗读课文,书声盈耳。母亲闻而乐之:“读书声,我永远听不厌!”寥寥数语,朴实无华,道出了母亲望子成才的慈怀。我们亦因此励志读书,不敢懈怠。

  四哥比我大三岁,小学、中学都是同班,不幸在毕业前一年病故,给母亲和二哥打击很大,他们培养我们弟兄成才的愿望受挫折,更寄希望于我。二哥官场并不得意,经济亦不充裕,但总想让我上大学。母亲仍是省吃俭用,极力积蓄,常对二哥说:“定要把幼弟培养成才,为国家出力,光我门楣,让过去讥笑我们的人刮目相看。不怕穷,只怕没志气。全族一百多人,不是只有我们一家走出穷山沟,读书上进了吗?务必把幼弟送上大学。”事有凑巧,二哥结婚了。二嫂出身官宦之家,其父系我县乡绅,宦游福州有年。我家迁居福州后,邻居都是二嫂的亲戚,时有来往,亦与我家相识。二嫂看上我们这一家老实忠厚,富有朝气,特别敬慕母亲的为人,他们打破门当户对的束缚,终于成亲。二嫂过门前素知我勤奋读书,过门后更加爱护。二嫂孝顺,无微不至。母亲自然高兴,人前背后每加夸奖。二嫂闻知,慨然曰:“姑(旧时闽清儿媳妇称婆婆为姑)之孝声,全县皆知;我亦妇人,今日正所以报姑昔日之孝道也。”时我弱冠,经中学而肄业于省会法政专门学校,母亲深以我未得上大学为憾。与二嫂、二哥说:“你夫妻孝顺,深慰老怀。但幼子未得深造,殊不惬我意。我家必有一个大学生,始合当年含辛茹苦培养子女之初衷,何等期之殷殷。”二嫂闻言,深思半晌,从容地说:“培养幼弟,责无旁贷,一不做二不休,索性送去日本留学(她族亲中多有留日者),岂不更好?”母亲大喜:“果真能是,吾死无憾矣。”二嫂拿出其陪嫁的金银首饰及水田三亩,加上二哥及母亲的积蓄,凑足三千银元,翌年成行,东渡扶桑,时1929年,我21岁。

  我是一个穷乡僻壤的牧童樵子,家道寒微,在那民不聊生、颠沛流离的年代,本该终身务农。何期先则下城就读,进而出国留学,做梦也没有想到。溯本追源,始于母亲望子成才,克服万难,忍人所不能忍,送二哥上学从军,开其前要,而二嫂之倾囊成全,终使母亲的梦想成为现实。母爱所至,人子难报万一。

  东渡前夕,母亲叫我坐在她身旁,强露笑颜,殷殷教诲。她说:“今夜为行前吉利,我只得抑住惜别之泪。儿长到弱冠,未尝一日离侧,今将远行,叫我如何舍得,无奈你前程要紧,安心去吧。”我东渡之前,父已早逝,长期以来,集慈母、兄、姐、嫂之宠爱于一身。特别是无微不至的母爱,我才得以顺利成长,以迄于今。母亲逝世多年,我亦垂垂老矣。然而孺慕之情,无时或已。每诵孟郊诗句:“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”,就有特别感受,不禁潸然泪下,深以未报慈母于万一,抱憾终身。

  四

  我留日八年,大学毕业后曾在我国驻日本大使馆任职三年,在学期间,与妻(日籍)结婚,在大家庭中曾为此引起风波。母亲力排众议,予以支持。母亲开明,以为姻缘天注定,国籍不同并非不可跨越的障碍,只要人品好,两厢情愿,定可白头偕老。妻亦不负所望,后来回国,贤淑孝顺不亚于当年母亲之孝事祖母,并以其才华,有杰出成就,为母争光,天之所以报母亲者亦良厚。

 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,母亲知中日不免一战,函电交驰,敦促回国,当时我们已有三个子女,7月下旬挈妇携幼,仓促抵沪,“八一三”前夕入南京,旋转重庆,参加抗战,揭开我生命史上为国家民族竭智尽忠、轰轰烈烈、最有意义的一页。母亲不久亦于福州沦陷前夕,迁回故乡闽清,仍住祖厝大屋。关山多阻,交通不便,加以公务在身,归省困难。母亲深明大义,一再函嘱,勿以母为念,安心在渝,以所学报国。我遵母命,发挥所长,终于在民族存亡的重要关头,作出非凡贡献,赢得荣誉。母亲闻讯,喜出望外,来信云:“儿能为国立功,为家争光,母诚有子矣”,并盼凯旋之日,速返故里,以慰多年倚闾之望。

  1945年8月,抗战取得胜利。全国上下万众欢腾,我亦以自己有过不平凡的贡献而自豪。但我的心头压倒一切的是尽快回乡探母,承欢膝下,聊尽人子之责。1946年1月,我辞去一切职务,携眷取道西安、南京、上海,辗转数月,5月抵福州。马不停蹄,速返闽清四都故居,与阔别十八载、时萦梦寐的慈母见面,畅叙天伦之乐。遗憾的是,这时母亲已患严重的白内障,几近失明,只能以双手抚摸我全身,满面笑容,我深以未尽子职,内疚无已。

  妻事母至孝,梳头洗脸,铺床叠被,三餐调度,唯恐不周。虽语言不通,而通过初学会的闽清土话“妈妈”二字频频呼唤,加上捶腿揉肩,嘘寒问暖,无言胜有言。母亦老怀滋慰,笑语频频。婆媳之间,水乳交融,族人见之,无不艳羡。妻之贤孝,不自回乡始,早在东京,后居重庆,每月工薪,必把奉母之钱,首先汇寄,然后量入为出,料理家计,从无怨言。抗战末期,币值暴跌,公务人员多入不敷出,她宁可省吃俭用,可母亲的用度保持不变,夫妻同心,共渡难关。我小女儿未满三岁,与祖母特别亲昵,整日依依膝下。更有趣的是,竟与其二哥争祖母为己所独有,嚷着:“阿马是我的阿马”(闽清土话,祖母发音为“阿马”)。稚子天真,憨慈可掬。母亲每逢这种场面,乐呵呵地笑不拢口,我们亦为之欣慰。

  是年8月,我应福建研究院之聘,以专任副研究员名义,负责华侨经济专题研究,9月,把母亲和三嫂一家重迁福州居住。省城环境比乡下优越,我收入较丰,夫妻悉心孝养,并力争为母亲切除白内障。无奈当时医术不似当今发达,加上年近八旬,手术亦有困难,医生束手,终未果行,延至1948年下半年母亲偶病不起,终离我们而去世。

  母亲的一生,平凡而伟大。母爱无边,永远活在我心中。母亲虽然逝世三十多年,但音容笑貌及慈祥悲悯无限善良的情怀,仍历历在目。时萦梦寐,在我暌违膝下的十八年里,每次我写家书时,母亲必先期两耳发热,丝毫无爽。不知三十多年来我念母之心,母亲泉下亦有所知否?现在我亦已年逾古稀,死若有知,愿在九泉,长随膝下,重沐慈恩,并弥补生前未尽之孝道。

  1984年5月23日草于日本大阪

  (福州市闽都文化研究会供稿)

  □相关链接 抗日功臣、破译密电码专家池步洲

  池步洲,1908年2月19日生于闽清溪源,早年留学日本。“七七事变”毅然携日籍妻白浜英回国抗日,在国民政府军委会从事破译密电,陆军少将衔。1941年12月7日,日军偷袭珍珠港前五天,池步洲已破译日军密电,交周恩来派入中统局的中共党员李直峰,由霍实转呈政府当局,美方不予理睬,酿成震惊世界的“珍珠港事件”。1943年,池步洲破译密电,掌握山本五十六行踪,美方于4月18日在太平洋所罗门群岛上空击落山本座机。世史功勋,堪永志不负梅溪一代人。晚年,池步洲应聘为上海社科院特约研究员,著书获奖,畅销中外。2003年2月4日仙逝于日本神户寓所。